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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位粤剧编剧剪影(下)

    发布时间:2018-02-27 作者:蔡衍棻 来源:中国粤剧网 点击:

    谭青霜长才未尽
     
          “如果你与谁有仇,最好叫他的儿女学开戏!”粤剧称编剧家为“开戏师爷”,简称“开戏”。这句话的意思是:谁学编剧谁倒霉,让仇人儿女从事这倒霉的职业,是最好的报仇方式。
    说这句狠话的人叫谭青霜,而他偏偏是近世著名的编剧家,甚是吊诡。
          出生于1928年的谭青霜,25岁以前,境遇坎坷,在生活底层“捱世界”。26岁(1954)那年,刚踏入粤剧界即写成《柳毅传书》而一举成名,主演的罗家宝、林小群这一生一旦,更一夜窜红,成了开宗立派的名家。演出盛况空前,成为当时广东粤剧舞台卖座最佳、上演时间最长的剧目。据统计,单单由罗家宝担纲演出的此剧即超千场,由其他演员、剧团搬演的更难以胜数,六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是具有叫座的好戏。今年春节期间,作为广东戏剧的代表作品,它的《花好月圆》一场,还呈现在央视的戏曲专栏中。20世纪五六十年代,省内外数以百计的粤剧团都争相演《柳毅》,使谭青霜“坐收”其利——他每天早上都在西关陶陶居饮茶,即常有各地剧团的“柜台”(财务)把演出版税送到他手上(题外话:粤剧的收版税俗称“收三厘”——即在每场总收入中提取百分之三给编剧者,从不赖账或瞒报,否则将为业界所不耻,人人深而弃之,这是旧日粤剧界的特有不成文的行规)。于是,谭氏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业界先富起来的人。在1950年代,人们还不知商品房为何物时,他即在广州闹市区购置了亮敞的私邸。继《柳毅》一剧后。谭青霜还编有《附荐何文秀》《玉河浸女》《荔枝换绛桃》等好戏问世,部部“收得”(票房好)。1960年代初,他还将著名作家陈残云长篇小说《故乡情》改编成粤剧,也颇有影响。未几,他又奉命改话剧《南海长城》为粤剧,稿已初成,“文革”邪火已起,未能付排。有谓粤剧编剧者能写古装戏,却未必能写现代戏;谭青霜二者皆能。当时的一位“文化班头”常赞道“谭青霜有两副笔墨”!

     

    正在上映的由粤剧《柳毅传书》改编的电影《柳毅奇缘》剧照 编者配图
     
          荷囊丰满的谭青霜,却绝不类“脸团团而作富家翁”的土豪——他矮小精瘦,年未半百而皱纹满脸,衣着简朴到近乎寒酸,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低眉敛首,在人前怯怯生生的,绝不象笔底生花的多产名编剧家。十年浩劫后,他笔力仍健,次第改编话剧《万水千山》为粤剧;又据巴金小说写成粤剧《家》,演出效果都很不错。但是他在生活上的低调倾向越来越明显,郁郁不乐,每有人问他近况如何,他总是摇头苦笑,短叹长吁。我曾多次问他“孰令致此?”他断断续续地道出个中原委:“粤剧开戏者劳心劳力,但在行内的地位总有一种低人一等、不被尊重的感觉。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词曲,常被诸色人等说改就改,改到不通不顺,面目全非,开戏者连辩驳一句也没权利。这种状况伴随我这几十年,越往后越是如此,真是冇瘾。”于是他才会爆出上述那“报仇”的“金句”。辈分比谭还要高的杨子静有言“粤剧编剧难能而不可贵”。这“不可贵”的具体内容即包括谭氏这番心底话的申述。不过静公生性豁达“睇到化”,不以位卑而自悲,得享九十遐龄;谭氏则“性格决定命运”,难以消解这种“不可贵”而郁郁以终,过早离世,只享年65岁。长才未尽,实在令人太息!
     

    巴金作品激流三部曲封面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何建青能曲能诗
     
          虽说粤剧、粤曲的编撰家都要有些旧学根基,但工于粤剧词曲的却未必善写旧体诗词,二者兼美者寥寥,何建青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何建青以武打戏或文戏武唱戏名世,代表作如《十奏严嵩》《三帅困崤山》《时迁盗甲》等皆成同类粤剧的经典,武打戏少唱多做,言情哀艳的唱词更少,故唱词多以短小硬朗见胜,何的唱调正合此道,同行无不折服。《三帅》一剧中的少年秦将孟明视率十万大军攻晋,一路上势如破竹,何写他登场时的唱词是:“孟明视,铁肝胆,气吞瓯宇尘寰。手里金枪挑大将,昂然挥戈投玉阙,且将明月拨向南。”短短几句,人物那狂气、傲气、霸气全出,字里行间的盎然古气,更显示了作者旧学素养之深。证诸他的旧体诗词也当如是说。
          何建青有《醉望居诗词》一书刊行(香港易通出版社1996年出版。“醉望居”系粤语“最戆居”的谐音。“戆居”云云,就是傻呆,他常以此自嘲),收旧体诗百余首,韵律严整,直抒胸臆而时见隽语好句。“愁苦之句易工”,他在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起,复在“文革”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主要罪状係“炮制大毒草《十奏严嵩》,与吴晗的《海瑞罢官》遥相呼应”。其实,他的《十奏》公演比《罢官》早得多,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前后蒙冤,遣送回乡“改造”近二十年,郁闷于心,发为诗词,至为感人。
          “咋闻起解全家哭,七口无依一饭难。牛老何堪鞭乱打,垄头残日血斑斑”(《起解》)。这是他被押送回乡的“纪实”——一家七口被注销广州城市户口,在农村即成“无粮户”,“一饭难”三字,如泣如诉,催人泪下。五律《荷锄归》中有句,“孭镬悲孺子,灾磨累爱妻。荷锄残照里,半鬼半人归(“孭镬”係方言,即“背锅”),“半鬼半人归”五字,力透纸背,震慑人心。他的家乡在市郊石门附近,“石门晚照”系宋明时的“羊城八景”之一,在“改造”的漫长岁月里,在吟咏中常涉石门及其中的著名古迹“贪泉”。如《过石门》一诗,写他在河边泳场见到的情景,有句道:“咄咄书空更病躯,断蝉风里响声微。穷途俗眼双双白,出水冰臀个个肥……潮来潮去佳人老,独立江头有所思”。“出水冰臀”云云,表面是嬉戏语,但与“穷途白眼”属对,却成了愤懑语,与他用仄声韵填的《玉楼春·除夕》中的“弄文弄得长漂泊,侧帽遮羞过村落……百卉不知人非昨”所透露的落寞情怀是一样的。

     

    《何建青从艺路》封面 图片来源于网络
     
          十年浩劫尚幸余生的何建青,倏忽已是花甲之年。虽然他自怨“弄文”招祸,却还是一如往昔那样继续“弄文”。在《六十自伤》诗中坦言,“一事无成六十年,孤灯犹著等闲篇”。1980年代初起的十数年间,他有《杨门女将》《李双双》《小刀会》《狄青怒斩王天化》等新作;又有旧作《时迁盗甲》《十奏严嵩》《三帅困崤山》的重新整编本的公演。“等闲篇”显然不等闲,实为艺术创获第二春的成果,其喜悦难禁之情,漫溢于新赋诗句中。在《十奏严嵩》重现舞台一诗中,他写道:“可怜一剧罪千桩,墨面挥锄唾面干。正气堂堂磨不灭,舞台又见发幽光。”“死生一剧无前古……直声赓续吐芳华!”他的力作《三帅困崤山》初演于1950年代初,三十六年后重演,他给朋友写了一首七绝:“三十六年白白过,可悲临老尚蹉跎。先生海角兴南派,再谱崤山猛士歌。”无论开戏、撰曲或写诗填词,何建青都是苦吟派,常见他一张稿纸的原稿,改定后只剩三两行,心血为墨,一点不假。劫后新编《小刀会》一剧后,他有诗道出此中况味:“再为冯妇甘耶苦?持谢悠悠世上豪。不是寻常刀下血,莫弹老泪对妻拏。”“刀下血”三字掷地有金石声,绝非文人大话焉。
     
    (全文完)
     

            本篇文章首发于《文史纵横》杂志2017年第4期,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中国粤剧网为推广粤剧,以予刊载,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