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花笺记》的随想随记(下)
发布时间:2018-02-13 作者:包子店长 来源:中国粤剧网 点击:
第七场·复往长洲
斜阳漠漠,秋草飒飒,故园寂寂,园公苍苍。
旧地寻芳踪,伊人影不见。
有人说多一个孙女就能演再进沈园,我也觉得是。
这场和原作颇不同,情节是大体一致,不同在于情绪。原作梁亦沧从家中偷走出来,满腹愁思悲伤,指望再见瑶仙一面倾诉衷肠,如今生无法相守,死在一处便了。谁知道回到旧地,望波亭上花笺犹在,却人去楼空,一时间气急攻心便晕死过去。剧中是梁亦沧焦急到杨府寻人,园公耳背,还操着一口四邑话,闹出一些搞笑的误会(这一节我略觉无聊且有些长)。梁亦沧心下本急,此时更急,最后终于见到了瑶仙留下的诗句,一句“磐石可转丝匪移”直如利箭穿心,当堂便晕倒过去。
原作和剧中的梁亦沧个性原本也有些微妙不同,或者因为融合了一些粤剧文武生的特质,和一般小生相比更多一份大志心怀、不屈不挠的丈夫气概。从上一场“两地相思”以“大丈夫言出必有信”作结到这场的“京师折桂觅娇妍”,都跟那些遇事就怂,只会哭哭啼啼伤春悲秋的小书生很不同——当然他也会哭哭啼啼伤春悲秋,但不会一直沉溺于此。和朋友开玩笑:换作别的小生,在最伤心的失恋时际,断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一句“男儿应大志心怀,不负红颜当勤勉”给勉励得马上振奋精神,大概直接就哭死过去了。这也是一个粤剧本身就有的硬气,比如再进沈园,最后都要归结在“壮心仍在北地楼台”。
而梁亦沧的这份精神劲儿,也离不开杨瑶仙的正向引导。假使梁亦沧爱上的不是这样一个女子,不会对他有“少年容易丧心田”的悈言,不会对他有“好梦留待洞房圆”的原则坚持,梁亦沧纵有天赋才学,难免都要在儿女情长中沦落了。一段最美好的感情关系莫过于双方可以砥砺前行,互相进步,给彼此都带来正面、光明的影响。从这个角度看梁亦沧和杨瑶仙,更觉是一对天赐璧人,不能玉成就真是太可惜了。姚平威能以“不负红颜”来勉励表兄,也实在是两人的知己知音。
男若负盟刀下死
永堕酆都不轮转
女若背誓江中丧
愿受斧钺魄难存
这誓言初看真的触目惊心,把死状写得如此具体,还包括死后的赌咒,放在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好似少点美感,连朋友都忍不住说“这誓言是不是太毒”。但这其实也符合岭南人务实的精神吧,风花雪月皆虚幻,若果真心不枉,怕什么堕酆都受斧钺呢?誓言越具体,情就越见得真,这个“地方特色”还是颇有意思。
“翰苑重逢”是全剧的最高潮段落,之前所积累下的情绪也都在这一场迸发。前四场的恋爱过程虽然有些周折,到底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到真是分离了,以为今生无缘了,才真个是“相思始觉海非深”。这次重逢完全是偶然的,如非偶然,久积的悲伤、恨怨、委屈……不会在一瞬之间像决堤一样倾泻而出。也许今生今世,梁亦沧也就能在此时此刻见到这样的杨瑶仙了。“花园复遇”时本有一句“从来多少相思句,及至相逢冇一言”用在此时,反而是最精准的。
为了节奏流畅需要,从“复往长洲”到“翰苑重逢”之间节约若干场口,比如梁生赴考得中探花(姚平威原作里也是应文举,得中三十多名;剧中改为应武举中武状元,这也是为了后面的带兵打仗做铺垫,改得比原书合理)于是入翰林苑供职,而杨将军领兵边关被困,瑶仙和母亲投靠京中一位姓钱的亲戚,住在了翰林苑。这就是两人得以在翰林苑重逢的前提。有人问既然都在京中,为什么梁亦沧之前就找不到杨瑶仙,非要此时才偶遇?首先亦沧进京本身是赴考,还没有这许多时间可以去寻人;其次尽管他进京本来就抱着寻人的想法,但京城是很大的,如果杨将军还在,找起来还容易,但他把妻小托给某个亲戚自己去了边关打仗,那找起来就困难得多了。
两人的一段对唱当真凄凉,用钟戴苍的话来说就是:亦无他奇,只是情真意恳,令人不忍卒听而已。尤其苏春梅在此段的声腔设计得非常动人,不听得泪目者当不是多情人。梁亦沧倾诉时用了一段地水南音非常有特色,腔调中就自带哀伤苍凉。重逢本是喜事,但此时此际却是百感交侵,哪是单单一种情绪能概括之?这场实在是充分展现了粤剧音乐的长处,把那些复杂的情绪都通过不同风格、特色的音乐传达出来,让观众很自然而然地受到了感染,就似与男女主人公一般感同身受。
另外剧版还有一个有意思的改动,就是把“相逢都是异乡人”改成了“苦命人”。虽然感觉这改动主要是为了入曲后协韵,但改过后对应前面的各倾衷肠,更有天意作弄、命不由人之感。而原作梁亦沧决意上战场本没有这般豪情万丈,反而比较丧气,觉得和瑶仙婚配无望倒不如拼身疆场(这里有些像《胡不归》)。剧版笔法一改,登时就将梁亦沧勇于承担责任、积极争取幸福的形象树立起来了,实在是男主角全剧最帅的一幕。但后面两人的依依惜别却略形多余,就似本来感情推到最高却一下子泄了一半气,尤其“靖边尘救丈人”一句很怪,“靖边尘”是大节,“救丈人”是私心,并举不合适,何况还没结婚,何来的“丈人”?既然都“各存忠义世间闻”了,境界放高些也不妨,改成“续前盟”可能会合适一些。
尾声·奉旨迎亲
我很赞赏打仗过程都用幕后合唱交待的方式,节奏明快,往日的尾场开打虽然是传统也是相当一部分老戏迷的期待,但其实多数不过是堆人头走过场,无特别惊人之技的话基本都很无聊。原作这一节也写得冗长,把行兵布阵都写出来,就像《红楼梦》里硬插一段《三国演义》,这谁爱看?在结局已经注定大团圆的情况下再横生不精彩的枝节,徒增观众反感,无谓拖时间的场面就是要舍得下手砍掉。但这段合唱的唱词还欠缺推敲,梁亦沧一个相府公子探花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寒儒”;“探花状元一老将”这等用词也太白,整段的辞采都和前面数场不可同日而语。
既是刚刚沙场凯旋,众人跪接圣旨,姚平威和杨将军没一个是身穿戎装大靠好似不大合理。姚平威好歹是个武状元,梁亦沧都是官身了,姚平威没道理不是。
有人认为最后是奉旨迎亲,说到底还是个皇上赐婚金手指开外挂的老套路,消除了男女主角自行抗争的主观能动性。对此我倒认为不是。从第六场开始,瑶仙的“磐石可转丝匪移”难道不是抗争?梁亦沧的“决不做负心之人”难道不是抗争?从赴考到赴沙场,梁亦沧一直在为或许尚存的一点希望努力着,不能因为男女主角没有要死要活就认为他们没有在抗争,只是仰仗皇权的金手指——这一道圣旨,本来也就是他们不放弃希望、忍耐坚持所应得的酬报而已。如此也正回应了头场幕后清歌所唱的全剧主题:
自古有情定遂心头愿
只要坚心守候等成双
【结语】
粤剧《花笺记》不仅是一部将古老经典重现舞台的试验性改编作品,在笔者看来,它更是一块投向当今粤剧本身的问路石。
它叩问着好些个争议许久的议题:纯文戏是否就一定沉闷不受市场欢迎?武场和热闹场面、情节是否是一部戏的必备要件?生旦才子佳人戏已经过时烂大街了?粤剧一定需要新题材?戏曲一定要打破传统节奏、丢开传统的表现方式才能适应现代观众吸引年轻人?粤剧观众是否能接受、能欣赏雅文化?
对此,观众会用购票进场及其观演反应,给出他们的答案。
现在还不过是粤剧《花笺记》的第一步,它会走向何方、会把粤剧带到何方,还没人可以知道。但笔者相信,粤剧和《花笺记》的结合,就如梁亦沧与杨瑶仙的爱情,只要坚定初心不忘奋发,总有一天会花好月圆。
明月啊明月,你快些团圆吧——
(全文完)
本文内容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中国粤剧网为推广粤剧,以予刊载,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