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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粤剧《花笺记》的随想随记(上)

    发布时间:2018-02-11 作者:包子店长 来源:中国粤剧网 点击:

    【篇前记】
     
          笔者自去年初起开始关注粤剧《花笺记》,之后的一年中一边留意该剧的进展,一边也对《花笺记》原作文本、木鱼书说唱等论题进行一定程度的案头功课。2017年末,粤剧《花笺记》正式开排,由广州粤剧院承担创作,粤剧名家黎骏声、苏春梅领衔主演,国家一级导演张树勇执导。2018年1月30-31日,该剧在广州江南大戏院正式首演。
          在看到此剧真正成型前,笔者曾对粤剧如何呈现长篇木鱼书有过许多想象。虽然同样诞生于岭南,木鱼书的艺术风格还是和粤剧多有不同,因此如何在保留原作精髓的基础上,提取优秀的文化基因,打造一部为观众与研究者都能接受的粤剧精品,就是改编的重中之重。
          从实际演出效果来看,还是颇令人惊喜。主创团队将原作提炼成两个小时左右的演出本,精简角色,剪除枝蔓,重新剪接编排,精雕细琢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线索,看起来清爽流畅,细节亦回味无穷,简而不陋,真而不粗。全剧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天花乱坠的舞美、人头耸动的群体表演,甚至连传统剧目“喜闻乐见”的尾场热闹地打一打的场面都欠奉,但看起来却吸引、动人、充满美的感受。在长期缺乏优秀文本、总是沉醉于“接地气”怪圈的粤剧界,《花笺记》的出现使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衷心希望这部剧可以走得更远。
     
    开篇·木鱼书说唱
     

     
          《花笺记》原作为明代长篇木鱼书。木鱼书为弹词的一种,使用三弦为伴奏乐器,边弹边唱,说唱结合。戏剧开篇以一位身穿长衫的、斯文儒雅的中年说唱者弹唱木鱼书为始。说唱者身后是博古架,以及模拟《花笺记》绣本封面的背景,渲染出一种悠长雅致的氛围。
          很多人以为开篇的木鱼书说唱会先介绍故事梗概,甚至每一场前都会用木鱼书串联剧情,就像前年重排的《审死官》以龙舟说唱为线索串联一样——但实际上并没有。本身《花笺记》和《审死官》有很大差别。首先是知名度不同。《审死官》和宋世杰在广东地区有很普遍的知名度,《花笺记》则不然,除了相关研究者和文学爱好者,知道的人很少,所以开篇的木鱼书说唱就以介绍《花笺记》背景和文学价值为主。其次是受众不同。《审死官》展现的是市井俗文化,《花笺记》更多的是面向知识分子的雅文化。再次则是故事结构不同。《审死官》有探案有庭审,情节比较复杂,以龙舟说唱概括琐碎剧情以免舞台上出现太多“湿碎介口”是必要的。《花笺记》主要是个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情节较简单,如果本身故事叙述流畅,无须中间加插其他叙述视角,就像一首长诗,中间如果硬要加插散文议论,哪怕是同一个作者,都不伦不类。 
          这段木鱼书说唱是个引子,唱的内容不是重点,重点是韵律。现代打扮的说唱者,唱着古老的木鱼书,他是现代观众与数百年前的木鱼书之间的沟通者。歌声一停,灯光一暗,接下来就是木鱼书故事中的世界。
          美中不足的是这段木鱼书说唱为录播,感觉较假。可以理解是筹备仓促,为保证舞台效果还是录播为好;但日后如果要继续往外推广,个人觉得还是应该真唱,真唱的感情较直接,录播的情绪始终隔一层,不够自然。
     
    第一场·棋边初会

     
          除了四、五、六场,每一场基本以原作回目为名,但又不仅只有该回目的内容。比如第一场“棋边初会”实际包含了“棋边初会”“碧月收棋”“梁生痴想”“访买书房”等数回。“拜母登程”“姚府祝寿”“兄弟谈情”等前情一笔带过不细表,只重点表现这初见的惊鸿一瞥,笔法干净,剪裁得当。 
          说到“碧月收棋”,剧中实际改成了“芸香收棋”。原作中碧月芸香性格迥异,碧月年较长,性沉着,却也更解风情事。瑶仙唤碧月去收棋是有用意的,大抵也估到收棋时会再遇梁生,碧月年长更好应对。芸香相对较小,娇俏活泼心思灵敏,和瑶仙年岁相仿,故而瑶仙会与芸香谈及一些闺中密语。剧中将碧月的戏份移植到芸香身上,碧月则作为比芸香更小的使唤丫头,演来就是另一番情味了。不管是芸香还是碧月收棋,本身都是带着恼意,毕竟好好的一场玩耍,被个陌生人撞乱,好生扫兴。而且这人还一开口便谈风月,挑动闺阁情怀,仿佛一个登徒子模样,更令人着恼了,一个爆栗,打断他的痴心妄想。可是在梁亦沧一方,被这般娇俏丫鬟一戏弄,原本就算只得八分情愫,也被牵引到了十分。这安排当真很妙。另外原作与瑶仙下棋的是另一内房亲眷彩姬,剧中也移作芸香。其实一个官宦小姐到长辈家贺寿,却独自跑出来与自家丫头下棋玩乐,即便是筵席已散,也是有些不合礼数。但舞台表演与案头文字不同,小说家自可从梁生角度着墨,单写他眼中只见到瑶仙;舞台表演若多一个角色,出场和退场就都要关照到,反而琐碎了。因此去掉彩姬还是比较合理的。 
          起首幕后清歌基本来自“花笺大意”。但“纳晚凉”“天孙会牛郎”等句分明是秋景,而其后瑶仙亦沧的唱词,“青青梅子”“桃红柳嫩”则又是春景。第三场闺阁达情道“牡丹亭一别匆匆已数天”(原作是时隔半年),之后未久就是瑶仙中秋拜月。其实以拜访和诗的两首咏柳诗推断,两人初会以及拜访杨府应该都是春天。这些时间季节对应的文句还是应该收拾统一一下为好。 
          作为全剧第一场,男女主人公的个性特征在这一场中就给人很清晰的印象。瑶仙矜持大方,亦沧情意恳切。这“恳”与“切”缺一不可,无恳则轻浮,无切则性懦。梁亦沧是相府公子,世家子弟,有家教,也有胆子(原作之谓“色胆就从今夜大”),对喜爱之人便热烈追求。月下见到美人,整理衣裳,当即就上前拜见。整理衣裳是家教的体现,当即拜见是一份带胆色的冒昧,这些细节都在刻画出梁亦沧是怎样一个人。换成普通书生,可能就踟蹰良久,归去辗转反侧,哪能有这当即拜见还马上“杨府隔邻买书房”的大手笔?也正是这样一个人,杨瑶仙配他才真不会可惜。 
          杨瑶仙的矜持大方也应该充满分寸。这场一见钟情,主要来自于梁亦沧。被陌生男子撞入亭中,虽惊羞,亦不能失态。梁生的自报家门自禀情由,虽说与丫头,实际讲与小姐听。杨瑶仙初时避于一旁是矜持,出声打断丫鬟与梁生纠缠,自然地归去是大方。原作是经过时回头向梁生一笑,剧中大约为了舞台效果,改为走过后又折回与梁生对视。这里的处理应要理解为杨瑶仙心神定下来后想起这到底份属亲戚又是表哥书友,故而折回礼貌性地见一礼,只不过看在梁生眼中就当真勾魂摄魄了。杨瑶仙此时尚未情牵(这也和她持重端庄的个性有关),举止行为都务必稳重,不然就失味了。 
          表弟姚平威的戏份基本用于串联交待剧情,但处理得都很可爱。由来男人之间讲起泡妹子都容易流于猥琐,但剧中处理得很清新,是一种能让人会心微笑的可爱。梁亦沧害羞不便直接说出自己是因为喜欢上杨瑶仙才要去买书房的,于是语带双关地提示“文武兼修、同馆共读”。姚平威也是个聪明人,马上领会表哥意思。他允诺帮忙的原因在于觉得二人般配,都有才貌,又门当户对,金童玉女一样——好就好在没扯“安排好梦到高唐”之类,否则就似个皮条客,落于下乘了。末了也没促狭地挤眉弄眼,应答干脆,取笑表兄也很爽朗,这也是武人的豪爽使然,这对表兄弟的感情一看就很好。只不过姚平威布衣一个,海青上绣龙(哪怕是蟒)感觉很不合宜,这服装还是应该调整下为好,毕竟行内有规矩,宁穿破不穿错。 
          梁亦沧是姚平威的表哥,杨瑶仙是姚平威的表妹,说起来仿佛很亲,但实在没有血缘关系。且听我算来:姚家舅母,说明是梁母与姚父是兄弟姐妹,梁母姓姚;姚平威与杨瑶仙是表亲,姚母寿诞瑶仙去贺,说明瑶仙是姚母那边的亲戚,姚母很可能姓杨。所以梁杨之间并没有近亲结婚的顾虑。
     
    第二场·拜访和诗

     
          此一场极见人情世故、往来应接,与其他场皆不同。 
          先说杨将军其人。初应文举,不中。后习武得中武状元,之后便一直在军中,近年到南方任都督,总算是安定下来,便修起府邸庭院,花园里的望波亭就是新起的。杨将军曾应文举,说明他虽是个军人,却不是个粗人,雅好风流,惜乎才情不足,但他对自己的欣赏眼光充满自信,最自豪者,一是这座新起的花园,另外就是自家才貌双全的独生女。所以在此场一开始,就是杨将军非常满意地欣赏着女儿为新亭台所题写的诗句。搞懂这些背景再看梁亦沧、姚平威拜访时的应答,就知道这俩年轻人实在是人精。 
          梁亦沧当然是不能把追求杨瑶仙的小心思放到台面上。由有亲戚关系的姚平威引见,又把谦恭求托长者照顾的姿态做得十足,自然很讨杨将军欢喜。杨将军会把昔年旧事拿出来讲,一来是拉近两家关系的客套语(由此也可见两家虽有间接姻亲关系,但基本无来往),二来“令尊得中,我却落榜”这当中的失落其实也是见于言表,可知其耿耿于怀。梁亦沧十分乖巧,马上就答:家父也常常提起杨将军——实际上丞相大人还记得几十年前落榜同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不要说“常常提起”,何况文武有别,杨将军又不是京官,想来都少有交集。但梁亦沧这么一说就令人听得尤其舒服,让杨将军当即动念请这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去看自己的宝贝花园和宝贝女儿写的诗。梁亦沧对花园、对小姐才情自然赞不绝口,而且还赞得清新不俗,充满辞采,这才促成了杨将军说为两家开个横门,方便常来常往,也为后面的情节埋下伏笔。 
          姚平威的敲边鼓也很重要,他很清楚自己是个穿针引线者,一方面语带双关地说“表妹新作你可得一赏啊”,明里是赞瑶仙,暗里提示梁亦沧小心留意,另一方面每每藏拙,着意向杨将军展示梁亦沧的优点,赞表兄“玉貌高才”,让杨将军对梁亦沧留下更好的印象。这般作为,堪称感动中国好兄弟了。 
          这一场有比例较多的口白,但都写得颇精到,细品会有很多关窍在其中。比方说杨将军是先叫人去小姐闺房取笔墨花笺,后请两位客人题诗,这次序就调换不得。因为取笔墨花笺的人先去,告诉小姐老爷聚会的现场是有三个人(包括杨将军),不知道实际题诗只有梁亦沧一个,所以小姐给的才是三张花笺。梁亦沧写了一张,余下两张偷藏袖中(古人花笺多数自制,等于是私人定制品,他处买不到。梁生这举动也当真可爱了),第四场拜月盟誓时取出正好一人一张,安排特别自然巧妙。感觉有些违和的是那张道具花笺仿佛太素,白纸红格黑字,和普通信纸基本无差别,这一来和观众期待有落差,二来也让梁亦沧堂堂一个相府公子去偷普通信纸显得有些可笑了。有人奇怪梁亦沧怎么当着别人家院的面偷东西,其实这花笺本来也是主人家为客人准备,剩了两张由客人带走,实在亦无伤大雅。 
          这一场还集了“主婢看诗”一回在末尾作收束,这有两个好处:一来结构紧凑,前面和诗是芸香送花笺笔墨来(芸香和梁亦沧照面时还是着恼,反而梁亦沧并不介怀地只是笑笑走开,这细节也很好),这里由芸香引导瑶仙去看诗,下一场又是梁生复遇芸香的“闺阁达情”,芸香就很好地成为了沟通男女主人公的纽带。另外在梁亦沧题诗时不方便就此作解,此时由杨瑶仙再吟诵解读,观众就能体会梁亦沧那诗中暗藏的情意:那和诗不但依韵,还句句关照,以朱门里的杨柳暗比瑶仙,埋怨她不识自己一腔离情恨怨。联想一下“哪管人间有别离”这句诗的语气,这种当着家长面写小纸条的传情达意方式真是又大胆,又风雅,还很卖萌。 
          在瑶仙看诗前剧中设计了一段身段来表现瑶仙想看又犹豫的矛盾心理,却不能理解为瑶仙此时就对梁亦沧上了心。原作中到“主婢看月”时才有“相思万种从今起”一句,剧中其实也一样,瑶仙虽然解读出亦沧诗中情意,也欣赏他的才华,有了怜惜,却还不是爱。而且她还以诗经的典故自警,如果女子轻易付托真心,日后身陷罗网情伤无地,就无法自处了(这典故和第六场“吁嗟女兮无与士耽”是相呼应的)。亦沧因为至情大胆而得人爱,瑶仙则因为持重守正而得人爱,这也是《花笺记》很不同于《西厢记》的地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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