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有段古：南派小武三代传承故事

春和日丽的时节，笔者与“下四府”四大小武之一杨镜波的长子、资深粤剧导演杨树光参观广东粤剧博物馆，听他讲家里三代从事粤剧行当的故事。

杨镜波表演“过山”

据了解，明朝初年，广东辖十府：广州府、韶州府、南雄府、惠州府、潮州府、肇庆府，称上六府；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琼州府为下四府。新中国成立后，下四府划入粤西，即以湛江市为中心的粤语地区。

杨树光称，下四府拥有绵长的海岸线，因此大量的商船前来经商，更有外省官兵前来镇守海防，带来了戏曲“外江班”，他们的语言是中州音，腔调有弋阳、昆腔、梆子、乱弹、小曲等。据传，“外江班”带来了“江湖十八本”等剧目，成为下四府粤剧学习的范本。下四府粤剧吸收了“外江班”的艺术，结合本地声腔逐步演变而成。由于下四府地处祖国最南端，人们喜爱传统表演模式，对创新发展戏剧相对欠缺，因此下四府粤剧发展比较缓慢。

然而，历史的长河中有“危”亦有“机” 。杨树光称，清朝咸丰年间，广府戏班艺人李文茂率红船子弟起义“反清复明”，遭清廷镇压，广府艺人逃亡至下四府，加盟“过山班”的演出，带来了一股崭新的风气，促进了下四府粤剧发展。抗日战争期间，省港先后沦陷，大批粤剧艺人如薛觉先、马师曾、谭兰卿、红线女、上海妹、梁醒波、廖侠怀、关德兴等移至广州湾、广西及东南亚演出。众多广府艺人涌入下四府，带来了丰富的粤剧声腔、演出剧本、粤曲唱片，令一直沿用舞台官话的下四府粤剧，也开始用粤语演唱（道白用官话），对下四府粤剧的思想性、艺术性、时代性等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杨树光称，下四府粤剧武打功夫属南派承传，多为南少林武技转化，以拳术见长，注重“桥”（手桥）、“马”（马步）、“翻”（跟斗）、“腾”（跳跃）。杨镜波、水仔、冯天佑、黄泡养这四位下四府小武，通过系统学习、整理广府成套的南派武打技法（如十棍、八插、单双十字、挂锤、揪心锤等），技艺日臻精湛，终在戏剧界崭露头角，由此获得下四府“四大小武”的称号。

杨树光饰演《过凉山》中彝族首领

杨树光告诉笔者，他祖籍广东遂溪县。民国十六年（1927），他的祖父公脚龙（本名杨龙）随金山凤班赴电白县新碑村演出时，当地恶霸邵某蓄意为难：他强行要求公脚龙不演首本戏，专点他的棘手戏。双方爆发争执后，邵某竟开枪将公脚龙打死。

命案发生后，因赔偿条件未达成一致，邵某趁金山凤戏班在电城演出之际，派民团包围戏场欲抓捕杨龙的儿子杨福、杨镜波。幸得艺人与群众掩护，杨氏兄弟方得脱身逃离电白。这场意外的漂泊，客观上为杨镜波提供了外乡学艺的契机，使其在粤剧领域开辟新天地，最终跻身赫赫有名的“四大小武”之列。

杨镜波（1920-1997），绰号“包勉仔”（粤语中意为“聪明机灵之人”），8岁拜师“抆鸡泉”习艺。凭借苦练打下的扎实功底，他既继承了传统技艺，又在实践中大胆创新。例如，很多戏曲爱好者知晓川剧的变脸艺术（外罩变换脸），殊不知粤剧南派也曾经有素颜内功变脸的真功夫。在《李槐卖箭》中，杨镜波净脸上场，运用气功调控，根据角色情绪的需要，使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喜怒尽显于色，深得粤剧南派内功变脸功夫之真谛。

享誉粤剧界的名伶杨镜波，善于融汇各家所长。他将北派武戏技巧融入粤剧，形成以南派为神、北派为韵的个人风格，成为粤剧"传承创新"的典范。在《大闹天宫》"偷桃"一折中，他创新设置双三角架与悬索，让孙悟空在三个高空支点间穿梭表演，其创造的"三上吊"绝技，既继承了下四府武场戏追求惊险刺激的特点，又融入杂耍元素，因而被誉为"粤剧美猴王"。这项技艺还被其子杨树光应用于《五鼠闹东京》的展昭角色。尤为难得的是，杨家祖孙三代均是南派粤剧小武的代表人物，行内较为罕见。

1958年，杨镜波受聘于湛江地区艺术学校，成为该校首位艺术专业教师。他的教学特色不是停留在言传身教的传统模式，而是采用启发式教学，引导学生将技、艺结合，使形体表现升华为角色塑造。其学生遍及南粤，如唐云清、小云裳、司马剑琴、庞秀明、容剑平、陈大卫、何光婉、余远华、李超莉、杨树光、黄伟坤、卓佩丽等，可谓星光熠熠，桃李满天下。

杨镜波在传统剧目《五台山》中饰演杨五郎时，运用了全套“十八罗汉架”式。他单腿独立，边唱边舞，将动作融入长达二十多分钟的“反线二黄”唱段中。其学生容剑平（曾于粤剧电影《沙家浜》中饰演郭建光）与陈大卫，在六十年代主演《五台山》时得到杨镜波真传，深受观众好评。1989年，七十岁的杨镜波在湛江艺术学校纪念国庆四十周年晚会上再次表演“十八罗汉架”，其体弯、手弯脚曲、背微弯、斜视或半眯眼等栩栩如生的艺术造型在广东粤剧博物馆展出。“十八罗汉架”模仿寺庙十八罗汉形态，融南拳的五形武功而成，具有豪放、粗犷的南派特色，令观众叹为观止。

全套“十八罗汉架”

在博物馆杨镜波艺术专栏前，杨树光轻抚父亲旧照，深切缅怀父亲。他告诉笔者，下四府粤剧老倌素来重视子承父业，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尽管下四府地区经济、文化相对闭塞，戏曲表演还是挺有市场的，从业者足以凭此养家糊口。

1945年，杨树光出生于海康县曲街。杨镜波希望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曲街有间华光庙，父母让杨树光在此拜师入行。孩提时杨树光随戏班在下四府游走，六岁开始吊虎尾，登台演小悟空及童角，打下比较扎实的童子功。其间杨树光跟戏班演员学识字，十岁才入小学直接读二年级，十六岁入湛江一中读初一。彼时湛江艺校刚成立不久，杨镜波让儿子学做戏的愿望更迫切。然而少年杨树光心怀画家梦，不太喜欢做戏，所以父亲先后请湛江艺校教研室黄森主任、下四府著名艺人谭天亮、老天寿出面劝导杨树光，更果断将其学籍转入湛江艺校，杨树光只能服从父命，开启六年的学习生涯。

杨树光在校期间便主演《琼花》《十万大山歼飞贼》《洪湖赤卫队》等剧目，还被粤西粤剧团借调，在中南汇演中饰演《海鹰零四》第二号主角。毕业后，他被分配至湛江地区粤剧团，深得团领导的重视，每年获得多次观摩学习“革命样板戏”的机会，由此得以研习导演技艺。他执导、主演了《沙家浜》《红云岗》《龙江颂》等多个剧目。

1985年，中国戏曲学院首届导演系招收11人，杨树光参加成人高考成功入选。1989年应邀赴英国伦敦演出期间，杨树光自导自演的《拦马》《猴王借扇》等剧目备受赞誉，成为首位在英国伦敦舞台博物院名人墙印掌留名的粤剧演员。从伦敦载誉归来后，杨树光便由台前演员转为专职导演。

担任导演后，杨树光屡次强调艺术作品要做到以理服人、以技惊人、以情动人，要求演员演戏必须塑造好人物形象。2000年，他与金桐合作导演的《龙母传奇》获第七届中国戏剧节曹禺剧目奖、导演奖等九个奖项，主演曾慧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2004年，他执导的《碰碑》获得首届戏曲红梅大赛最高奖项。2006年，杨树光退休后为肇庆市粤剧团策划、导演的《钟馗》先后获广东省粵剧大汇演、广东省粤剧精品展演最高奖项、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全国戏剧文化奖移植经典剧目大奖、导演金奖等九项十七个金奖，并被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广东省文旅厅选作“广东省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70周年舞台艺术精品展”剧目。杨树光告诉笔者，《钟馗》中的“十八罗汉架”借鉴了父亲的艺术精粹，说得上是艺术有序传承的得意之作。

2024年，杨树光执导由李悦强改编的《史可法沉江》，主演二级演员梁恒风先后在省中青年演艺大赛、十佳生行评选中斩获金奖，该剧选入“粤港澳大湾区粤剧南派武打技艺展演”，获得“南派本色粤剧”的好评。

南派粤剧百多载，祖孙三代薪火传。有序传承为创新，南国红豆发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