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通,在继承与借鉴之间 ——评移植改编粤剧《马前覆水》
发布时间:2024-03-20 作者:刘思琪 来源:南国红豆 点击:
从昆曲传统戏《烂柯山》移植改编而来的粤剧《马前覆水》,是深圳市粤剧团的“名家传戏”精品剧目,由昆曲名家梁谷音的学生青年粤剧花旦谭兰燕、优秀粤剧须生陈世才领衔主演,青年导演胡家伟担任剧本移植并执导。该剧于2023年7月11日在深圳戏院首演,现场反响热烈,演后观众们有赞赏也有质疑。这部新作有何新意?对于为打通传统与现代、高雅与通俗、古典与时尚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尝试,该予以怎样的评价?回应这些问题,或许要重新估量粤剧舞台艺术在继承与借鉴之间变通的可能性。
一
从昆曲到粤剧
移植改编《马前覆水》不仅是一次以“名家传戏”的名义推行的创作,更是对粤剧创作者向“百戏之师”昆曲吸收借鉴与粤剧风格化创新的双重考验。毋庸置疑,批判继承是起点,终点在于传统、现代有机融合的再创造。粤剧《马前覆水》从剧本语言到舞台样式都体现出了鲜明的创造性,在保留昆曲原本的情节结构和唱白布局的前提下,对女主人公崔氏的形象进行了较大创改。昆曲版的崔氏带有浓郁的市井气息,性格泼辣、言辞近于尖酸刻薄,而移植之后粤剧版的崔氏则多了几分端庄娴雅,她是迫于生存的无以为继,在唐大姑的蛊惑诱骗下,冲动错逼朱买臣写下休书,落得悲惨的结局。把崔氏适度美化,突出她的美丽、隐忍和对生活的企盼,现代观照下对女性的同情与尊重由此得到凸显。这一改把传统昆曲中单方对朱买臣的怜悯,甚至惩罚疯妇宣泄“报复”的快意,指责崔氏的自私虚荣、笑话其咎由自取等“看客心理”视为糟粕加以剔除,注入更多的人文关怀,实现了符合人道精神现代价值的创造性转化。
粤剧《马前覆水》
体局静雅的昆曲与喜好热闹的粤剧,在审美风格及语言习惯上似乎难以兼容,但该剧在音乐上对粤剧本体的“守正”,还是体现出了深厚的底蕴。如剧中“痴梦”选取了【浔阳夜月】【秋江别】【步步娇】等古曲、牌子替换原剧中的曲牌,力求节奏的熨帖;“覆水”中【恋檀中板】和【二黄】“回龙腔”的设计运用,还包括贯穿全剧的【红烛泪】主题变奏,无不是有度的创新。念白部分基本依照昆曲台本,而“出脱”“发付”“吵闹”“砍樵”等字词难免出现“违和”,尚可转换为粤语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相比在其他剧目中的演绎,谭兰燕明显有了较大的进步。得益于梁谷音老师的指导,她借身段、动作、表情、语气对崔氏进行细腻的刻画,可见为传人物之神,下了不少苦功。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其模仿梁谷音的痕迹稍重。毕竟此崔氏已非彼崔氏,昆曲版市侩庸俗的崔氏与端庄美化后的粤剧版崔氏在举手投足、言行动静上应有所不同。以高潮“逼休”为界,演员对崔氏发疯前现实与梦境中的表演处理,时而逸出新的人物设定,酷肖梁师却忘了崔氏,使人物形象前后欠缺统一性。所以,当继承名家表演艺术和新的创造发生冲突时,应懂得变通,化传统与外来为我所用。
粤剧《马前覆水》
在“逼休”一场中,编导别出心裁地以插叙手法回忆新婚的场景,加入了岭南的婚俗元素,创造了有别于昆曲的吉庆场面,可谓静中有动,雅俗共赏。“大头佛”为迎亲仪仗引路甚为奇特,符合舞台表演的需要而合理存在,一定程度上能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龙套如一个个布景般的静止符号,面无表情地穿行于主人公的想象空间,影影绰绰,这是舞台样式和景观的风格化,显然对其他舞台艺术有所借鉴,新颖且先锋。粤剧的现代美感在不断扩充,容许吸纳新质和异质,导演的个人风格与本土剧种的审美风格有机相融。
二
不自足而开放
《马前覆水》未必是一部能为所有粤剧观众接受的粤剧,但可以肯定,它是富于创造精神的好戏。放在当下日新月异的文艺创作环境,尤其是在深圳这座开放创新型城市的文化生态中,它与时俱进、大胆突破的创作导向,是符合现实要求和艺术发展规律的。纵观历史,粤剧从来都没有故步自封,更不可能在崇尚创新发展的时代里作茧自缚,自给自足。既有的艺术形式手段不足以承载新的内容或吸引当代观众的青睐,就要借鉴变通,破格、创格而非守格,这才是《马前覆水》最有价值的追求。
粤剧《马前覆水》
编导胡家伟延续其小剧场粤剧《金莲》的导演风格,把小剧场戏剧的实验性应用于大剧场粤剧的舞台样式探索中。如大量使用光影语汇,增加近距离的观演互动,并在谢幕环节设计了别致的“彩蛋”,将Rap、街舞、爵士鼓等流行元素和通俗的插科打诨、小曲对唱混搭成狂欢式的歌舞,点燃剧场的激情,这是粤剧舞台上可以有而却前所未有的。地保这一小角色“也有春天”,丑生演员陈锦文穿过观众席,亲切、有趣、接地气的白榄说唱,太空步与抛接扫帚的“出手”技巧,让观众记住了他。但凡看过音乐剧演出的观众应该知道,最后的互动惊喜往往就是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与美好回忆的亮点,不涉及剧透还可以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其实非常有利于剧目的宣传、观众口碑的形成及影响力的扩大。如此“破圈”之法,何乐而不为呢?原来,经典改编戏曲也可以玩转剧场,充分拓展观演体验的空间,加深演员、角色与观众的共情联结。
该剧的服装造型设计也颇为精致,淘汰了常规的团花刺绣,统一采用了暗花绸缎和轻纱等衣料,复古、轻盈又更显洗练简朴,传统的配色、形制都与人物的身份气质基本相符。虽有人质疑服饰看起来崭新而矜贵,不像穷人的穿戴,但舞台上一切都是假定,艺术高于生活,绝非照搬生活的本来面貌,戏曲更允许求美不求真,这也是约定俗成。适度的修饰和美化都是现代舞台艺术所需要的,锦上添花,也有助于提升观众对制作诚意的认可度。
粤剧《马前覆水》
此剧最动人之处是演员的表演技艺与现代舞台手段的相得益彰。如“怨夫”和“逼休”两场对手戏,随着朱崔夫妻矛盾的激化,情绪的起伏、冲突的力度通过灯影的变化而得到强调和放大。空阔的天幕犹如画布,投射出灵动的虚像与真人实像交叠、推拉、分离,观众从剪影效果里欣赏到演员动态的背影和细腻的做功,观演角度的拓新便带来了奇妙的视觉体验。在“覆水”一场里,以水墨效果渲染的天幕透出了梅雨天的潮湿,水迹难干,寓意覆水难收,夫妻关系也再难修复。在此,舞美不再营造写实的空间环境,而成为直指剧作题旨和意蕴的象征隐喻,解放了观众的想象力,同时腾出了空旷的舞台给演员以充分的调度和技艺的施展。这本是戏曲写意空灵之智慧,没有违背戏曲美学的基本原则,也把现代剧场舞美的技术优势在粤剧中进行了较好的融合,创新了粤剧的舞台语汇。
粤剧《马前覆水》
为何移植?为何改编?无非是为了在继承与借鉴中推动粤剧艺术向前发展,归根结底,要在变通中创造出属于新时代的粤剧艺术精品。《马前覆水》的面世促使我们进一步追问,当代粤剧创作应该强化地域性还是淡化之?在包容新质、异质走向高档次、大格局、新境界的同时,如何彰显粤剧表演艺术的本体和特色,保证自身根脉不被割断?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二者或许并不矛盾,做到兼容,为观众所普遍认可,却非常不易。未来,要走得更广阔、更坚实,需要观众们的宽容,更需要创作者的自觉坚守和努力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