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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粤剧记忆访谈】 镀金回忆,殷殷传承:粤剧锣鼓艺术家杨永权专访

    发布时间:2024-02-06 作者:钟哲平 来源:南国红豆 点击:

     


            白驹荣演《二堂放子》,薛觉先与罗家宝在旁看得潸然泪下。当他在粤剧学校教学生演这个戏时,则说出了戏曲用情之精髓——要深入体会人物情感、酝酿情绪,但眼泪只能含在眼角,这是戏曲的含蓄之美。

     

            不能“失场”,演出要提前化好妆静候出场,在戏班里不能高声谈话影响别人休息,演出时千万不要在乐师配合不佳时望向棚面令观众怪罪乐师……这是罗家宝在回忆录中谈及父亲罗家树对他的教诲。罗家树认为一个好演员不仅要有好戏功,也要有好戏德。这位严谨、气派、潇洒的粤剧锣鼓师傅,也是一位宽严有度、诲人不倦的好老师。他教锣鼓、讲古腔、立戏德,与建国后广东粤剧学校的老师们一起,培育了粤剧界无数优秀继承者。

     

             2023年7月27日下午,在粤剧中国保护中心2023年度《粤剧记忆访谈》节目中,白驹荣、罗家树、高镕陞等名家名师的神采又屡逢追忆,在历史的尘埃中闪闪发光,照亮后来人。

     

            粤剧中国保护中心2023年《粤剧记忆访谈》的嘉宾是著名粤剧锣鼓艺术家杨永权先生。杨永权是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会员,先后在新会粤剧团、江门粤剧团担任唱功老师、唱腔设计、击乐设计、掌板锣鼓、色士风伴奏等工作。杨永权是广东省粤剧学校第一届学员,先后得白驹荣、冯镜华、曾三多、新珠、李翠芳、崔慕白、苏州女、徐礼、黄锦培等多位前辈教导,并跟随罗家树学习掌板、跟随高容陞学习昔士风。杨永权年过八旬仍活跃于各类政府与民间曲艺交流活动,并热心课徒,为曲艺艺术发挥余热。

     

            在访谈中,杨永权畅谈了学艺与表演经历,追忆了白驹荣校长、罗家树老师在教学过程中的点滴往事,介绍了粤剧锣鼓的门派及艺术特色,讲述了粤剧锣鼓在粤剧表演中的重要性以及粤剧音乐的变化与发展。为新中国粤剧史留下了重要史料。

     

    【一】 那是困难的时代,也是幸福的时代

     

            我是广东番禺人,1942年出生在医学世家,家中往上数三代共12人从医,现在子侄辈也在从医、学医。小时候家人希望我学医,而我性格比较开朗,很想到处走一走见见世面。我从小就喜欢听留声机,小时候哭,一听留声机里唱粤剧就不哭了。

     

            我中学毕业是1960年,适逢广东粤剧学校全国招生,就去试一试。听说负责招生考试的都是当时的大老倌,我想,就算考不上,有机会亲眼见见这些偶像也好啊。

     

            当时有千余考生,只招50人。我考的是音乐班,文化程度高一些,要初中毕业才能考,小学毕业的只能考演员班。考试时,老师说你们懂什么乐器就拿什么乐器吧。我喜欢打锣鼓,也喜欢吹色士风,很希望能考到掌板或吹奏。负责考掌板的就是罗家树师傅,他的考试方法很简单,拿一根鼓竹,他敲一遍,让考生按着他的节奏重复敲一遍。那段鼓点挺长的,很多人都记不全,我觉得死记硬背很难,就想了个办法,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代替锣鼓点,背诵罗师傅的节奏,自己再默念着敲出来,就记全了。我只敲了三五下,罗师傅就说:“得了!过关!”考试的时候我还吹了箫,也通过了。接下来又考了唱腔,我从小就在留声机里听罗家宝、吕玉郎、文千岁、陈笑风、红线女、林小群,很多曲都会唱。我的喉底学马师曾也像,学白驹荣也像。考试时我唱吕玉郎的《背解红罗》,一段中板还没唱完,老师又说:“得了!”我唱的时候,别的课室的学生都跑过来听。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粤剧学校和曲艺团都录取了我。我还是更喜欢粤剧,觉得比单纯的曲艺丰富些。入学分配的时候,吹箫的老师叫我去学箫,罗家树师傅叫我学掌板,我就选择了锣鼓班。

     

            入学后,一年级我就跳级了。白驹荣校长是我的偶像,我存了十几张白校长的唱片,满满一箱,也送了一些给白校长,有些他自己都没有,看到很高兴。他拿着首本戏《泣荆花》,问我会不会唱。我就唱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有颤音。白校长听了很高兴,我又唱吕玉郎、罗品超、罗家宝的曲给他听。他说,马师曾最难学,我就唱:“我姓啊啊余……”白校长说:“你可以跳级了,直接上四年级吧。”我吓了一跳,连忙说:“白校长,我中学毕业,没学过粤剧基本功,现在连跳两级可能太吃力吧?我还是想一步一步来。”而且我真的很喜欢掌板,很喜欢锣鼓,我想慢慢学,多学一点。后来罗家树师傅知道了白校长的安排,就和我说:“没关系,你跟得上的,跟着我学就行!”于是我真的跳级到了四年级。我缺了二、三年级的课程,只能加倍努力,找课本自学,找老师同学补课。

     

            到了四年级下学期,除了主科锣鼓课,还要开一门副科,我选了色士风。当时全校只有一支色士风管,价值四百多元,由省委特批经费购买的。每个班各有两个“吹口”,就是学习吹奏乐器的同学,4个班共8人。我本来不是“吹口”,但最终选了我去学习色士风。可能是我平日表现好,学习积极,什么乐器都会一点,给老师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吧。学校把色士风交给我保管,非常矜贵。我把色士风放在床上,睡觉也是一起睡的。

     

            教色士风的是高镕陞师傅,就是高师傅把这种西方乐器带进粤剧的。高师傅吹得出神入化,但是由于曾经得过肝炎,为避免传染,他即使痊愈了也不怎么碰那支色士风,一般只是口头讲解。快毕业时,我求高师傅吹一次给我听。师傅站起来,踏着步示范说,吹色士风,不仅要坐着吹、站着吹,还要练习走着吹,以后会参加很多巡行演出,一边行进一边吹。说完师傅就潇洒地吹起来,吞吐如江河流水,令人神往。

     

            我们平时常常练习忍气,忍一口气从半分钟到一分钟,再慢慢吹出来,锻炼肺活量。毕业考试时,由一个演员即兴唱一段,我们即兴伴奏、即兴配合。考色士风时,我还有一段独奏。高师傅当时最红的一曲是《二龙争珠》,三口气吹完。我用两口半就吹完了。高师傅要求我学三个月就能独立伴奏,我勤学苦练,一个星期就达到了要求。考试时我每一科都八九十分,成绩很好。这些都得益于我平时多学多问。现在我教学生也注重勤奋,叫他们不要轻易放弃。做一件事情,喜欢就不觉得累。那时我们的生活有很多困难,但能够学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是感到很快乐。

     

            我们60年代入学的时候,适逢粤剧提出抢救传统,令我们受益匪浅。那时的老师都是粤剧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教学方式是以戏教戏。我们学哪个戏,就请这个戏的首本名家来教。罗家宝、林小群教《柳毅传书》,红线女教《打神》,罗品超教我们开山,还有冯镜华、新珠,都把很多演戏的精髓教给我们,奠定了我们的眼界和格局,我们是非常幸福的。老师是我们的偶像,也是我们的盲公竹,让我们学到了很多传统的东西。我至今仍经常回忆起老师的教诲。铭记在心。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缺医少药,我家是医生世家,遇到老师生病,我都带药去看望,有时还带点鸡蛋给老师补充营养。我们当时是很纯朴的,不是想讨好老师,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老师很辛苦,为我们付出这么多,我们应该将心比心、知恩图报。
     


    青年杨永权吹色士风

     

    【二】 忆白驹荣,“流泪只能流到眼角”

     

            白校长是一位很随和的老者,平时一套唐装,风度翩翩。他因为青光眼失明了,但一般人看不出来。他演出时就靠舞台边一张白色毯子辨识界限,行动自如。

     

             白校长给我们上课,讲《二堂放子》,讲着讲着眼中就有了泪光,他说:“同学们,我为什么会流泪,因为我自己已经深入角色,被戏中情感触动了。以后你们演出,也要深入角色,才能更好地表现。但是要注意,不是说流眼泪就是演技好、感情深,眼泪要流到眼角就止住,不要哗哗流下来。眼泪会弄花化妆,哽咽也会使喉咙沙哑影响唱腔,这是要避免的。戏曲的美应该是含蓄的,有一点泪光,能动情就可以,要注意这个分寸。”白校长对于“表演要深入角色、拿捏尺度”的这个教导,令我茅塞顿开、印象深刻。

     

            后来我到了新会粤剧团工作,有一次表演洞箫独奏《不忘阶级苦》。表演前我自己坐着酝酿情绪,集中精神,想象着看牛娃饥寒交迫的生活,当我吹奏的时候,一直想着曲词中的凄清景象——“天上布满星牙儿亮晶晶……”我自己也流下眼泪,听众备受感染,纷纷鼓掌。这是我从白校长那里学到的酝酿情绪的方法。一个好老师,就是这样影响你一辈子。后来又有另一次演出,有位领导说:“杨永权,你上次吹得很好,这次也要同样催人泪下!”这位领导讲了一连串“阶级苦”的故事,想帮我培养情绪。我其实已经在酝酿着,反而被他打断了、干扰了、冲淡了。那次的演出效果就不如第一次。所以情绪需要专注和发自内心,是不能强加的。

     


     


    广东粤剧学校首届毕业班留影(1965)

     

     

    【三】 忆罗家树,“上了戏台就心无杂念

     

            我一直想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掌板师傅。罗家树教我打锣,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行内称罗家树师傅为“打锣树”,很有派头。他又高又瘦,一身唐装整整齐齐,经常抽一口烟,有时加个长烟嘴,一边打锣也能一边抽烟,很潇洒。

     

            罗家树师傅给我们上课,把锣鼓谱写在黑板上,叫我们背熟。他就去喝杯茶,喝茶回来逐个考试,完全背熟了才开始学打锣鼓。

     

            先教竹法,端坐、挺腰,两腿前弓后箭,鼓面八分落竹,精神抖擞。

     

            鼓点如雷,风云骤起。鼓点如诗,春风化雨。

     

            锣鼓也是有派别的,不同名家有不同的风格。每个掌板师傅都有不同的手法,“擂头”、“影头”有所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

     

            潘甦师傅给我们上课时,谦虚地说:“我是不如罗师傅的,罗师傅的锣鼓很威严,很醒神,竹法很有型,我们学不到的。但我有我的一派,叫‘点点清’。”

     

            潘师傅的锣鼓更为简约,罗师傅的则更有气势。


    罗家树先生在粤剧学校

     

            罗师傅对学生谆谆善诱,令人感动。我有时周末不回家,在练功场练习。有一次罗师傅看见我练功,很欣慰,就用三轮车搭我去茶楼饮茶,还讲了很多故事给我听。他说:“你将来坐在这个锣鼓位,一定要一心想着本职,上了台应该怎么样做,怎么配合剧本、剧情和演员,都要心中有数。这场是武戏还是文戏,要用什么锣鼓、营造什么气氛,都要清清楚楚。平日和下手一定要团结,不要吵架,和睦才能默契。”

     

            罗师傅还讲起一件往事,叫我引以为戒。他有一次和薛觉先演出,情绪低落,打出来的锣鼓没精神。做完戏后,薛觉先问:“树叔,今晚锣鼓为什么这样,和平时不一样啊?罗家树摇摇头叹口气说:“唉,我弟弟刚刚去世了,所以心情不好。”薛觉先一听,觉得很不好意思,马上拿了封“大利是”塞到罗师傅口袋里,连声致歉。罗师傅说觉得很对不住薛觉先,他把这件往事告诉我,是让我明白,演员要守好自己的本职,只要一上场,任何家事、杂事,都不应干扰情绪。
     

     

    【四】 艺术能超越苦难、超越时代

     

            传统粤剧提纲戏,提纲抬头往往写着五个字:“职份者当为”。白驹荣、罗家树这些粤剧前辈及老师们,正是毕生践行着这样的古训。

     

            杨永权这一代毕业生,如今早已成了粤剧界的前辈、老师,他们亦怀着殷殷教诲之心,传承粤剧、培育后人。杨永权1965年从广东粤剧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新会县粤剧团,任艺术室主任,担任唱功老师、唱腔设计、击乐设计、掌板锣鼓和色士风伴奏。1992年调入江门市粤剧团担任色士风伴奏,同年随团到美国巡回演出,其间参与广东省电视台“琵琶音韵结良缘”节目的音乐设计。1995年受聘于澳门多家曲艺社团,专职掌板和色士风伴奏。2007年返江门,至今仍活跃于当地的粤剧和曲艺交流活动,热心授徒,传承传统艺术。杨永权说,现在的粤剧表演较之以往,演出过程精简了,演出形式丰富了,对于打造精品剧目来说,音乐与唱腔的要求就更高、更细化了。他希望用自己毕生所学,在粤剧音乐研究与唱腔设计工作中发挥更多余热。

     

            粤剧中国保护中心的《粤剧记忆访谈》节目对很多老艺人做过访谈,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老艺人,人生必然有泪水也有欢笑,但不管他们经历过什么,时过境迁,回忆往往是镀金的,总是美好的东西居多,甜蜜的情感居多,无悔的心情居多。这也许是记忆的诗意化,或是艺术的超脱化。

     

            杨永权说,我们在粤剧学校是天之骄子,当时经济困难,市面上的物质都要凭鱼票、肉票、布票限量供应。有一次中央宣传部长来学校视察,说我们是社会主义新文艺战士,要增加营养。从此每个同学每月有6斤鱼6斤肉6斤油,每天早餐有一盘豆浆、3个面包,我们都吃不完。但厨房也不会浪费,吃剩的肥肉可以榨油,存起来用。

     

            老艺人陈少珍在粤剧记忆访谈中回忆起50年代初到剧团上班的时光,也是眼中有光。她说:“我们是革命的团队,人人都很团结。我们虽然不是上战场,但一排戏演戏,也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们过着集体生活,有公家车,穿件灰色的解放装,唱着歌去上班。天天都好高兴,有饭吃就行,什么都不用顾。”

     

            广西南派粤剧老艺人冯杏元说,他们当年轻演员的时候,恰逢“戏改”,这让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因为老艺人把藏在箱底的好戏都翻出来了,他们才有学习的机会。

     

           在风云变幻的岁月中饱经苦难的罗家宝说:“我红也红过,黑也黑过……我是一个演员,在艺海沉浮了六十年的演员,我愿意演下去,唱下去,我更愿意由我,来演好一个我。”

     

          艺术带来的幸福感往往超越苦难。淡忘苦痛,留住温暖;不计得失,永葆情怀,正是这些艺术家们的超然物外之处吧。
     

    左起为杨永权、徒弟、杨永权夫人梁淑雯

     

     

    粤剧中国保护中心录音棚

    杨永权示范、讲解粤剧锣鼓的演奏技巧

    流金岁月,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