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前位置:主页 > 信息与评述 >

    林榆:我与粤剧

    发布时间:2022-05-16 作者:本站 来源:中国粤剧网 点击:

    按:2022年5月12日凌晨,被誉为“新中国粤剧的幕后推手”的著名粤剧导演、编剧林榆在佛山逝世,享年103岁。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曾于2011年 12月4日在顺德碧桂园林宅对林榆先生进行了口述访谈,并由黎月梅、黄静珊整理成文,在《南国红豆》2021年第3期发表。今日,我们重登此文,以作缅怀。
     
    《林榆:我与粤剧》一文发表在《南国红豆》2021年第3期
     
           林榆,1920年生,著名粤剧导演、编剧。广东东莞人。1937年参加抗日,1949年随叶剑英南下工作团抵穗,其后任广州文管处处长,接管广州各大戏院,负责审查剧目。期间他还组织编剧编写“新粤剧”,并派员辅导各个剧团演出。1953年受命组建广东省第一个国营剧团——广东粤剧团,并担任团长。广东粤剧院成立后,曾任剧院副院长。林榆扎根粤剧数十余载,导演了近四十余个粤剧作品,影响较大的有《山乡风云》《关汉卿》《屈原》《秦香莲》等,创作的剧目有《伦文叙传奇》《花蕊夫人》《宝镜传奇》《金鸡岭》《玫瑰初红》《山里红梅》等等。其中,《山乡风云》《关汉卿》等曾到北京、上海演出,《山乡风云》还获得1965年中南区第二届汇演优秀剧目演出奖,《秦香莲》获1954年广州戏曲会演导演奖;《伦文叙传奇》《花蕊夫人》均获得1993年广东省第五届艺术节剧目一等奖,1995年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1996年广东省第五届“鲁迅文艺奖”等多个奖项,《伦文叙传奇》还获得1995年第五届文华新剧目奖。林榆不仅参与粤剧工作的组织、领导,还对粤剧艺术改革加以实践,编导和创作了一批优秀的剧目,培养了一大批青年演员;他还总结了自身的工作经验与成果,出版了《林榆剧作》及《论艺集》。2015年12月,林榆获第二届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
    以下是林榆老先生的自述:
     
    与粤剧结缘 
           我是东莞人,生长在广东,读书也在广东,后来参加游击队,去了香港,组织了中原剧艺社,因为那里有党组织。北京选民代表的时候,我就被组织选为广东的代表,上去参加青代会和民代会。之后抽调接管广东的队伍,当时叶剑英是北京市市长,派来广州接管广东做军管会主任,我就跟着叶帅(叶剑英)由北京一路南下,参加了军管会的工作。从那时开始,我接触了粤剧,一晃就是六十多年,一直做到现在。
     
    林榆老先生接受访问(图片来源《南国红豆》)
     
           我本身是学话剧的,对粤剧很陌生,当时可以说是看不起,那我又怎么做到这个呢?解放初期,我参加军管会的工作,接管有关广州的民办艺术单位,首先接触的就是粤剧,因为当时粤剧在广州很盛行,像武馆、舞厅、电影院等其他的娱乐场所都很少,唯有粤剧,有八个演出场所,而且日夜都有演出,经常场场满座。由此可见,粤剧对群众的影响很大,这不能不管,因为它一方面涉及到治安问题,而且在舞台上还会出现一些宣扬封建迷信的旧剧,所以一定要管。那怎么个管法呢?我跟戏院接触,接管这一带的戏院,第一个就是海珠大戏院。在接管戏院的同时,我开始接触粤剧。当时对戏院演出的管理比较严格。首先是对剧本的审查管理。这方面的管理范围是整个广州市。因为剧本的影响是最大的,当时娱乐活动少,人们除了戏院没其他地方可以去娱乐,一场戏有一两千人看,几个戏院,日戏夜戏,加起来一天可能有几万人看戏,所以一定要审查剧本,包括加强对剧团的管理。当时永光明剧团和陶醒非所在的东方红剧团是最接近我们的,我们还介绍了好些剧本给他们演出,比如《解放楼下》。就这样,我慢慢接触并开始对粤剧有了一些了解。后来广东粤剧参加第一次全国戏曲汇演,要组织代表团去北京汇演,当时马师曾和红线女还没回来,参加的演员是罗品超、文觉非、吕玉郎等。我最开始并没有参与筹组代表团的,只是从土改调回来后直接作为团长,领队去北京参加汇演。在汇演期间,我看到了全国几十个剧种最精湛的传统艺术,受到很大感染,我觉得这些这么宝贵的艺术遗产,为什么过去我们都不知道?在北京,我也看到当时中央对戏曲改革工作抓得非常紧,周总理亲自出来接待我们,毛主席也接见了每个代表。毛主席当场宣布,赠送每个代表每人一件棉衣,当时一件棉衣“好紧要”的,我的棉衣拿回来后就放着舍不得穿了。当时还有一首打油诗说,“早知梨园有今日,悔不当初入戏行”。我从北京回来后,文化局决定要组织一个国营剧团,问我干不干,要我去组织。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即刻开始组织第一个国营剧团——广东粤剧团。当时我做了几个改革。一是设立导演制。二是加强演员的武功锻炼。因为文武不同,为此请了三个师傅,京剧的姜世续、路凌云,和昆曲的马传菁,请他们来指导演员的基本功,我们很注重练功,执行也很严格,每日七点钟,老师坐下后开始点名。三是选剧本。我们专门设立了一个艺术委员会,所有剧本首先要通过这个部门审查,另外我还组织了包括杨子静、莫汝城等在内的几个人,专门为剧团写剧本。严格选择剧本,剧本选好后,就要经过编审,经过我们讨论、考虑之后再作决定上不上演。还有就是执行政治学习。进行了这几个改革,还是比较有成果的。导演制是一个方面,后面另说。在练功方面,现在很多做师父的都是我们当时的老师教出来的,可以说,惠及了歌剧团以至全省的艺术团体。在剧目方面,我们是根据我们的原则严格选择剧本,而不是一味投其所好,所以也出了一批经典剧目,譬如《搜书院》《山乡风云》《屈原》等等,《关汉卿》也是当时我们剧团的作品。可以说,这个改革由我们开始,而这种作风对全市的民营剧团都有影响。这就是我一开始参加粤剧工作的原因和过程。
     
    搞好粤剧需要抓剧本
           说到戏曲、粤剧,一些人比较注重对演员的介绍,包括对演员的表演艺术、唱腔,以及为人的介绍,这是对的。因为对戏曲来说,演员是第一因素。但是我觉得除了演员外,剧本也是很重要的。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对剧本的创作、对剧目的介绍和宣传,都处在一个停顿的状态。戏要有成绩,就离不开剧本,我们过去的工作一直到现在,仍然可以看到是剧本的作用。20世纪50年代全国流行一句话,“一个剧目拯救一个剧种”。当时昆曲《十五贯》在北京演出后非常轰动,国务院专门在中南海紫光阁召开座谈会讨论,周总理亲自主持,首都的文化界知名人士周扬、钱俊瑞、田汉、张庚、夏衍、周传瑛等都出席。那时候刚好《搜书院》去北京演出,国务院也邀请了李门、马师曾、红线女和我四人参加。座谈会上,周总理讲话时就说了“一个剧目拯救了一个剧种”这句话。会上专家们一致赞扬《十五贯》有巨大的成就,认为这个戏拯救了昆曲一个剧种。周总理在会上就戏曲改革当前情况和今后的工作方针发表了讲话,他谈到《十五贯》今天的成就,谈到昆曲长期受到压抑,也提到粤剧,他说粤剧亦是受了批评以后奋斗出来的:“广东人汇演时受了气,回去就革新。1952年我看了粤剧,已演得比较好,有很大的进步,现在行家马师曾回来了,更不相同,提高了粤剧,有它的发展历史,过去太过强调商业化和娱乐性,要求过高,对其艺术和人文性忽略了,现在他们埋头苦干不怕受挫,和老艺人合作改革,面目有了很大改变,发出了新的光彩,粤剧是南国红豆。”“南国红豆”就是这么来的。所以要搞好粤剧,除了抓演员外,必须要抓剧本,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我们省剧团的很多戏今日都还有人在演,就是因为有人抓剧本。事实上,编一个好戏不容易,《粤剧大辞典》记录了一两万个剧目,但你说随便抽一个就能演吗?不行,大多已经被时代淘汰了。但现下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找一个曾经演过的戏,重新整理后再演,因为旧戏还是有人看,投其所好,观众喜欢什么,就找什么题材。改人改戏改制是中央的政策,戏改方针,省剧团执行了,也看到了成绩,就说明改人改戏改制是正确的。
    陈冠卿、陈酉名、杨子静、林榆、陈晃宫在“五老”艺术研讨会上
    (图片来源《南国红豆》)
     
           戏改以前舞台上演的很多剧本都没有编剧,戏改之后,我们粤剧界的编剧,原来有“五老”,包括杨子静、陈晃宫、陈酉名、陈冠卿,还有我,当时还开座谈会宣传过,现在“四老”都走了,剩下我。老编剧一个都没有,去世的去世,离开的离开。
     
    戏曲需要导演
           20世纪50年代比较有名的几部剧《搜书院》《山乡风云》《关汉卿》都是省剧团的戏,其中,除了《搜书院》,其他两部都是我导演的。我们知道戏剧由剧本搬上舞台,中间必须经过一个人去组织、研究、启发、执行,这个人就是导演。我原来搞话剧,知道导演的作用,怎样突出主题,怎样突出高潮,怎样创造人物,每个导演都有一套自己的东西。不管中间需要经过多少个环节,导演必须有一个总的看法,演出的组织就靠导演,而演员要服从。有些演员不习惯这种方式,马师曾有一个很有名的学生来参加我们剧团的演出,排演的时候,他接受不了我们严格的训练,于是离开了。开始我不熟悉粤剧,我要入行,但我又不是演员,我是搞话剧的,怎么办呢,那就要学习。我一方面做执行导演,一方面从中学习,吸收戏曲的东西。我们一个戏排练四十几天,我就在这个排练的过程中,慢慢熟悉、了解粤剧的曲牌、梆黄等知识。作为一个导演,剧本经过我手,我就必须知道什么情绪用什么曲牌,什么人物用什么曲牌,以及这个人物该怎样出场,他该讲些什么话,这些都是需要通过实践来慢慢摸索。一个“水波浪”,几乎所有粤剧演员都会走,但是里面所表达的情感是什么呢?比如《山乡风云》中刘琴(红线女饰演)的出场,一个【五槌头滚花】,你这么唱出来就完事了?不对,必须带着一个军人的威武,因此要勒胸扎腰带。一个曲牌,在不同的情境中,用什么情绪去唱出来,这些是需要启发的,有些演员不懂这些,那么导演就要起到这个启发、引导的作用。所以导演一是要掌握剧本,二是要帮助演员。
     
    1975年,林榆在指导青年演员复排《山乡风云》
    (图片来源《南国红豆》)
     
           粤剧界的导演制是由我们省剧团开始,接着是市剧团,慢慢地,其他的民营剧团也开始用导演了。不过很可惜,现在很多剧团都没有熟悉粤剧的导演了,本来有些还是有点本事的,但剧团又不要他,反而去外省请导演。很多外来导演,根本就不懂粤剧曲牌,他也不去了解,演员唱,他就根据情绪导。而有些导演是粤剧出身的,如梁建忠,他自己做过演员,他就懂得怎么运用曲牌,知道什么时候用大曲,什么用【滚花】【二黄】【中板】。
     
    剧团应该有完整的演出制度 我总是强调,要搞好粤剧,要树立一个正常的制度,包括怎么选剧本、怎么去导演、怎么排练、怎么上演。现在剧团没有制度的,完全靠个人兴致。
          《伦文叙传奇》和《花蕊夫人》两个戏,当时有缺点就大家讨论,彩排以后,抓剧本的那个副厅长说这个戏不行,但当时的院长顶住压力,说:“有问题我负责,先演出。”结果演出很轰动,很多外省专家,包括文化部的官员、剧协的主席,还有一些很有名的评论家,他们都一致赞好。后来《伦文叙》去了北京参加评奖,北京的专家问为什么《花蕊夫人》没有拿上来,当时黄华华省长刚好在北京,我们将此事跟他讲,他说:“好,我批经费,你叫剧团来演出。”但当时演《花蕊夫人》那个剧团刚刚散班,最后只能拿录像去评奖。谁知中间有人反映,说这个戏没有演够规定的四十场,只演了三十八场,当时说让演员去北京把剩下的两场补上就行了,但这个戏班已经散了,主要演员又闹别扭,最终没有去。
    现在听说青年团重排《花蕊夫人》,让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青年导演来导,将剧本中一些他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都删掉了。比如戏里有个情节是搜出了一个镶珍珠的尿壶,这是一个细节,可以体现当时的腐败。但这个情节青年人不理解,他们觉得搞一个臭尿壶有什么意思。其实暴露腐败现象,用一件东西就够啦,但可惜被删了。还有,这个戏本来是悲剧收场,但他们改成了喜剧,还有很多糊里糊涂的东西。他不懂,所以改了。所以说,一部戏,谁来决定能不能上演,什么戏能上演等等,都没有一个准绳,最大的准绳就是领导的意见。《伦文叙》和《花蕊夫人》之所以能演出,由院里的领导决定,当时的院领导是干部,现在的院长是演员。但演员是有局限的,他们对剧本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没有一个总的看法,所以剧本不合他的意,他就很难接受。为什么有些戏,几十年过去了还能上演,有些戏演了一两次都没人看了?这些其实都是应该总结的经验。
     
    十年磨一剑 
           从组建广东粤剧团,到后来任广东粤剧院副院长,我一直都在做编剧和导演的工作,在离休前我导演了四十几部戏,另外还写了一批剧本。对粤剧的曲牌,我虽然不是很深入,但一般都可以应付得来,有时写一些比较深奥的,我也要请教一些内行人,想要懂得粤剧更深一步的曲牌,就要加倍努力,认真研究,多请教别人。《伦文叙》和《花蕊夫人》获过奖,我离休后,又写了三个戏,一个现代戏《饮马珠江》,是建国六十年的时候想起战友而写的,讲解放广州的。这个戏本来粤剧院打算演,包括青年团也有这个意向,连导演都选好了,后来听说文化厅不拨款,最后演了《青春作伴》,但剧本已经在《广东艺术》杂志上发表。另一个叫《伦文叙传奇》,也获过奖,这个戏后来我做过多次修改。
          还有一个叫《红颜知己英雄泪》,剧本原名是叫《砺剑南天》,写的是广东民族英雄三忠之一陈邦彦(岭南三忠,是指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三位抗清民族英雄)的故事,他是顺德人,死后有人给他立了碑,上面刻了他的事迹,我看到后很感动,就着手写了这个戏。
    这个戏搞了差不多十年,剧本自己不满意或者有人提意见,就吸收了重新改,一改再改,三改四改,不厌其烦,可谓十年磨一剑。最开始是文化厅抓剧本的副厅长说反清复明题材的不能写,我不同意,首先增城、顺德都有在纪念这个人,其次,中央都未曾讲过不能写反清复明题材的戏。所以我坚持要写,写完又向杂志投稿,但他们不收。于是我意识到剧本有问题,再修改后投去基金会,他们也不理,反而我另一个戏获了奖。后来知道刘斯奋写了《白门柳》,也涉及到“反清复明”,我就将剧本寄给刘斯奋,他看后除了肯定这个剧本之外,还提了一个意见,他说,明朝之所以灭亡,不是因为兵败,而是因为内部出现了很多问题,是内部腐烂在先。所以我根据意见,改了剧本的内容,又将剧名改为《红颜知己英雄泪》。解放后我的五个戏一起成长,不是一下得来的,都是经过反复磨练,一改再改。这个《红颜知己英雄泪》可以说是写得最苦,花费时间最长的一个剧本,也是一个很艰苦的经历。但我依然坚持下来。
     
    经历苦难,初心不改 
           可以说,从解放后,到我八十五岁退休,六十几年,我都全程投入到粤剧事业中,当中有过一些成绩,也受一些苦。1957年广东全省粤剧团团长会议,我受到三大处分。因为当时有人看到市面上很多道姑、和尚的戏,反映给了陶铸,陶铸说要改革,一个命令就下来了,有人拿鸡毛当令箭,抓了省剧团、市剧团为目标,将一批干部通通拉了下来。我就是省剧团第一个被拉下来的,还不是批评就完事了,而是在群众大会宣布撤职,下放劳动,停止党籍。其实我们省剧团的剧目是最有名的,《搜书院》还有其他戏,一直流传到现在,你说我们演了什么坏戏呢?相反,你应该拿我们做示范,这个是好戏,大家学习,不要演不好的戏。但当时不是这样子,把你打下来,还在广州各大报纸以及新华社广州分社都发消息、文章和电讯批判。后来查清了事实,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来了个通知,将我的处分全部都撤销了。当时的罪名,我一件件驳回去。第一是说我收了解放军的演出费。那时周总理讲过,不能看霸王戏。我自己看戏都要买票,文工团拿了花去接送都要计时,我为什么不能收钱?第二说我带团演“坏戏”,马师曾、红线女在香港回来演的戏,比如《斗气师爷》等,那些其实不是“坏戏”!诸如此类的莫须有,后来都通通改正了,但我已经死了很多细胞,浪费了很多时间,又受了很多苦。这些我都不计较,我不离不弃几十年,从未离开过粤剧,依然做我的工作。真理始终都在,主观客观也都存在,中间有很多曲折,很多困难。我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搞剧本,静静地考虑自己的东西。剧团很多事我都没有再过问了,一来我无职无责,二无办法管,无办法表达。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他掌权的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你都很难办。